還是走廊深處的那個長椅，兩人並排而坐。雨仍在下著，窗外海棠樹的葉子紛紛落下，只是那枝頑強的樹椏還在奮力抵著玻璃窗，像是受不了外面的淒風苦雨，想要擠進來一般。

望舒想起第一次在這裏碰到雲間時，海棠的殘花還在，樹葉猶綠。未覺池塘春草夢，階前梧葉已秋聲，這一恍，幾個月已悄然而逝。望舒披著雲間的大衣，踩著他放在休息室的一雙幹燥的拖鞋，雙手抱著一只圓胖的瓷杯，杯子裏是雲間為她煮的熱騰騰的咖啡。

雲間取笑望舒道：“哪有大半夜還討要咖啡喝的？”望舒用下巴指向他手裏的杯子，反擊道：“你不也在喝麽？”雲間說：“看你喝，便陪著你。”望舒心頭暖暖的，世間女子皆是愛聽情話的。

走廊裏飄著好聞的咖啡香，兩人靜靜坐著，聽著窗外的雨聲。趁望舒不註意，雲間擡腕看了看手表。兩點多了，他還有事要做，最近大事小事不了，一刻不得閑。可他卻又舍不得分開，他多想能這樣一直陪著她。

雲間說：“剛才可把我嚇壞了，以為你被壞人追趕呢。”望舒望著窗外被雨打風吹的海棠，笑道：“這個海棠的樹枝，像極了剛剛的我，你瞧它一心想擠進窗內來，被始終徒勞無功。我剛剛……”望舒難為情地低下頭，道：“十分害怕。我沒料到自己竟會這樣膽小。”

望舒今夜在淒涼的夜路面前，在雲間面前示了弱，剝掉堅硬的外殼，還原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子。見到了雲間後，她所有的不安與恐懼統統煙消雲散，唯剩下說不完的快樂。那快樂由心底深處暈染開來，一點一點在身體暈染，最後化作唇邊甜蜜的笑。

“以後不許再一個人走夜路！”雲間義正言辭地下達著鐵令，“九點之後不可獨自上街，不論有無風雨，尤其不可去過於偏僻之處。出入要有旁人陪著，或是，由我陪著。你對我可以呼之即來、揮之即去，我定會隨叫隨到……”

望舒聽了，不以為然地笑笑，“男子說話不可信呢！你工作整日都是這樣俾夜作晝的，怎能隨叫隨到？”雲間傻裏傻氣地說：“呃，可男子發誓不都如此麽？我從電影裏學的……”說完又賊兮兮地笑道：“也是從十弦那裏學的。”望舒便取笑他，“不學好。”

那邊有人在催雲間回去，望舒聽到了，便嗔怪他，“既是有事，卻不言語一聲，還硬要陪著我。”雲間說：“我舍不得離開你嘛！”望舒笑笑，“快去吧，工作要緊。”雲間點點頭，這才戀戀不舍地坐起來，卻仍不願離開，始終牽著望舒的手。

兩人一高一低，都端著一杯咖啡，就那樣凝視著。良許，望舒勸說道：“快去忙罷。我一人坐坐挺好，無須擔心。”雲間望望走廊裏，這時已空無一人，便迅速低頭吻住了她。望舒始料未及，又甜蜜，又緊張被人看到，心忐忐地跳著。雲間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跳，吻得更深，生怕她因膽怯而逃開。

雨點敲打著玻璃窗，啪嗒啪嗒，正如望舒狂亂的心跳。她沒有逃開，她哪裏舍得離開他的溫柔。不知過了多久，兩人緊閉的雙眼才緩緩睜開，他們望著彼此，皆是飛紅著一張臉。走廊裏還是沒有人影，不知是否有人曾經路過，或許有人看到了，只是未曾擾亂他們的這場秋夢。

望舒羞紅著臉道：“為何總是在大庭廣眾下？”雲間望望空空的走廊，賴賴地笑著，“只有‘庭’，哪有‘眾’？”望舒故意蹙眉，嬌嗔地責怪道：“愈發喜歡咬文嚼字了，這些年真是惹上不少壞習慣。”雲間有些委屈，哭喪著臉說：“見到你就忍不住想吻你，這個壞習慣，可如何能改好？”

遠處的辦公室門口又有人在催雲間，望舒忙不疊松開了雲間的手，催促他道：“快快回去罷！”心中卻仍在思想著剛才的事，只怕被人看到了。想到這裏，望舒又紅了臉，對雲間說：“以後不可這樣霸道！”雲間點頭允諾，“你不喜歡，便不這樣了。”望舒看他委屈的像做了壞事一樣，不禁覺得好笑，便自嘲說：“我本已是個‘交際花’，若被人看到了，傳奇故事豈不是會更傳奇？”

雲間也知曉滬上近日流傳望舒是“交際天後”這類的事，卻從不以為然，只當作笑談。像這樣眾口鑠金混淆視聽之手段，他早已見怪不怪。他知望舒也並不是真的介意，只當作自嘲的工具罷了，她自小便在場面上行走，對這套把戲也習以為常了。

雲間終是要回去工作的，且是要寫之前那件轟炸新聞的後續。他對望舒說：“上次多虧你，我的調查才愈發順利，我會持續報道這件事，絕不會不了了之。倒是你，也要多加小心。”望舒說：“放心罷，我有分寸。”

雲間安頓望舒去休息室小憩片刻，望舒不願讓他操心，便乖乖同意了。雲間陪著她去休息室，邊走邊問她：“喝了咖啡還能睡著麽？”望舒說：“你大可放心，我心大的很，咖啡於我而言失效！”

望舒這才想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，光顧著與雲間卿卿我我，卻忘了向家人匯報平安。望舒感慨自己原來也是見色忘友之徒，愈想愈覺不好意思，便突然笑了。

雲間不解地說：“又在傻笑。”望舒說：“今夜忘記給家人打電話了。”雲間說：“可現在已是半夜，打回去可否會驚擾？”望舒稍有思慮，說：“雲間，還是要麻煩你借報社的電話一用。我不回去，姑媽定也不會睡的。”

曹瑛果然未睡，在這惡劣的天氣裏，望舒的徹夜不歸讓她多了一重擔憂。她已給姜宅去過電話，傭人說宴會早就散了，曹小姐也早已回去。這樣一來，曹瑛更加坐立不安，一直在客廳的電話機旁坐著等她的電話。

望舒的行徑讓曹瑛稍稍有些意外，不過也很快釋然了。望舒向姑媽說了道歉，說以後再也不會這樣讓她擔憂，曹瑛在電話裏嘆了一口氣，說句“無須刻意，你安全便是最好了”，又說了幾句叮囑的話，便掛了電話。

打完電話，望舒終於可以安心去睡。雲間一將她送到休息室，望舒便說“乏得很”，說再無力洗漱，想即刻就睡。其實她只是不願雲間再為她而耽擱時間，於是催著雲間快快回去。可雲間似乎仍是不放心，交待了許多事宜，告訴她熱水在哪裏、毛巾在哪裏、睡覺要蓋好被子這類的瑣事後，才將腳步艱難地踱至門口。

望舒說：“不曾想我們也會這等瑣碎起來。”雲間笑道：“聽聞過日子都是這樣的。”

待雲間掩門之際，望舒輕聲叫住了他，“雲間！”

“恩？”雲間轉過身，望著她。

望舒腦海中剛剛突然閃過了杜昕。因這個花少爺的過度殷勤，殷勤的又那般毫不遮掩，望舒擔心，以流言傳播的速度之快，想來很快便有她的新傳聞了。她不在意的人或事，自然是傷不到她的，可是，她有她在意的人，比如，雲間。

望舒的表情極認真，她望著雲間問道：“人人說我是交際花，你真的從不介意嗎？”雲間搖搖頭，“自然不信。”望舒沈吟少許，又問：“若有一天，謠言說的和真的一般，你也選擇信我麽？”雲間說：“我信你！”望舒問，“為何這麽信我？”

雲間爽朗地笑了，“望舒，你常聽說‘交際花’，可曾聽過‘交際男’？”望舒搖頭道：“極少有人會這樣形容男子。”

雲間說：“沒錯！像這等不懷好意的稱呼，我又怎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去捧場？那我的書豈不是白讀了？社會總是對男人放縱些，對女人卻過於節制，因期待值不一樣，男人不論做什麽都不至於觸目驚心，都不違綱反常，而對女人，卻總是沒有善意。”雲間溫暖地笑著，“我已是個成年男子，自有分辯能力，我只信我的眼睛。況且，眼見的都不定為實，道聽途說的，便更不可輕信了。”

雲間說完，對望舒俏皮地笑笑，“就把我當作是女權主義裏面混入的男人，好麽？呵呵，不許再胡思亂想，早點睡罷！最好一覺到天亮，我再為你送早餐來。”

望舒點點頭，欣慰道：“我會不客氣地好好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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